
“现在我们中国人,要先国而后家,然后我们的民族可能在世界上求生存。国亡家何在?”写信人伍丹谷,一位旅居美国纽约的台山华侨,用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,在国家危亡与家庭困顿间作出了沉重抉择。这封家书,承载着跨越山海的牵挂,更镌刻着侨胞的家国担当,成为抗战时期五邑华侨家国情怀的生动注脚。
当伍丹谷寄回来的家信,与家人的去信放在一起时,一段被岁月尘封的爱国往事愈发清晰——这位普通华侨以毕生积蓄支援抗战,用沉默坚守诠释了侨乡儿女的家国担当。
统筹:谷江民 潘晓晨 傅健 秦恒 文/张茂盛 宁园

△当看到女儿家书中的错别字时,伍丹谷逐字修正,将改好的信件寄回让女儿重抄。李柏达供图
信中的民族大义:
以毕生积蓄赴国难
1937年,七七事变的炮火,穿越太平洋震撼了纽约华埠。彼时,伍丹谷已在美漂泊数年,通过出卖廉价的劳动力来赚取微薄的收入,省吃俭用攒下一笔血汗钱,本是打算寄回奉养父母、抚育妻儿。但随着旅美华侨统一义捐救国总会成立,“认购公债、支援祖国”的号召迅速传遍唐人街,伍丹谷作出了一个改变全家命运的决定——毅然将所有积蓄悉数购买救国公债。
伍丹谷把民族大义置于小家之上,在给妻子的信中道出了铮铮誓言:“现在我们中国人,要先国而后家,然后我们的民族可能在世界上求生存。国亡家何在?”伍丹谷的爱国情怀,不仅书写于笔墨,更践行于行动,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:“我亦欲回国充当士兵的职,为国牺牲,尽男子的骨肉为民族而争生存。”抗战后期,他报名加入盟军,踏上回国杀敌的征程。
笔墨传薪火:
坚守文化根脉的家国认同
五邑侨批向来兼具“银”与“信”的双重价值,寄钱是物质支撑,写信是精神纽带。伍丹谷虽无力寄回养家银两,却从未放弃对家人的精神引领,以笔墨为桥,构建起浓厚的家国文化认同与民族自信。
“墨水笔,洋楼仔(洋衫,台山方言),我实在不寄。”信中,伍丹谷明确拒绝了家人对洋货的期盼,坦言自己在美写信“不用墨水笔,不用洋笺纸”。他叮嘱妻子李彩环:“中国人要用中国货,望你在家买多几枝羊毛缥笔给儿女习字,国内儿童不应穿洋服,棉布衫比较好些。”这份对国货的坚守,并非固执守旧,而是在民族危亡之际,以朴素的方式凝聚民族自信,抵御崇洋媚外之风。
更令人动容的是,当看到女儿家书中的错别字时,生活困窘的伍丹谷仍逐字修正,将改好的信件寄回让女儿重抄。他用“食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”的格言激励家人,嘱咐他们要“勤俭持家,诚实为人”,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与家国观念,通过笔墨传递给烽火中的家人。
江门民间收藏家、台山市银信文化研究会会长李柏达评价道:“这正是台山华侨的特质——即便身处异国,也始终坚守文化根脉。”这种文化坚守与捐款救国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。
拮据岁月的两难:
小家困顿与家人不解
伍丹谷的爱国抉择,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重压与情感煎熬。他在美生活十分拮据,每天要工作十六七个小时,每周薪水仅七八美元,连自身温饱都难以维系。而远在台山冲蒌官窦龙华里的家中,日子更是捉襟见肘。
1939年2月,女儿伍盘月在信中哭求学费:“现我姊弟二人仍未有银交学费,今年规定交足半年学费才准入校。爸爸接得我的信,儿(宜)请早日寄银(给)我姊弟入校,以免在家闲游。我已读三四年,倘若无银入学,即是半途而废……千祈接到我信,即寄银。”不久后,儿女的联名信更字字泣血:“请快快寄银(我)姊弟二人读书……家中亦冇钱,饭冇食饱,餸一切没有,你看苦楚吗?你如何不寄银呀?”
一边是祖国山河破碎,一边是家人催银急切,伍丹谷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。他在信中难掩苦涩:“儿女的学费,总之我设法早日寄回,切勿挂望……我亦知到(道)你们吃苦……谅我罢。”为了让家人谅解,伍丹谷不得不编造“纽约不购公债者将被游街示众”的谎言。正是“谅我罢”三字,道尽了他为人子、为人父、为人夫的愧疚。
1945年抗战胜利后,伍丹谷身着军装凯旋故里,受到当地父老乡亲的热烈欢迎。由于此前未能及时接济家中,他曾短暂遭遇家人的不解,最终黯然返回美国。这份未能及时消解的隔阂,直至后世通过侨批才得以厘清。
废品站里的发现:
揭开尘封80年的真相
时间流转至2022年,李柏达为这段尘封80年的往事揭开了谜底。作为出身华侨家庭的银信收藏者和研究者,李柏达始终致力于发掘侨批背后的历史,与当地废品收购站建立了特殊联系,“若收到废弃的侨批就联系我”。伍丹谷家的三封书信,正是他从废品站“截获”而来。
当他将整理好的书信交到伍丹谷的外孙女陈小玲手中时,跨越三代人的误解终于冰释。陈小玲读完书信潸然泪下,对着外婆的遗像深深鞠躬:“我看完外公的书信,才知道外公是一个好人,为祖国抗战而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捐了出去,导致没钱寄回家给外婆你们生活。”这封从废品站抢救回来的侨批,不仅还原了一位华侨的赤诚之心,得到了后代的全然理解与敬仰,更让一个家族的历史记忆得以完整。
侨批守护者的坚守:
让爱国精神代代相传
“每一封侨批都是鲜活的历史,每一次解读都是对华侨精神的传承。”这是李柏达坚守多年的信念。在发现伍丹谷的侨批后,他并未止步于个案的整理,而是将这份坚守融入日常:举办银信展览、撰写论文为侨批“立传”,在三益银信博物馆里,为前来参观的学生、学者一遍遍讲述江门侨批故事。
伍丹谷的故事,并非个例。据《纽约全体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总会征信录》记载,1937年8月至1939年7月,该会仅公债与捐款就达168万多美元,按1.6万登记会员计算,人均捐款超100美元。整个抗战期间,美国华侨捐款总额高达5600万美元,人均月捐数居全球华侨首位。这些数字背后,是无数个伍丹谷式的坚守——既有为国纾困的物质奉献,也有坚守文化根脉的精神自觉,而李柏达正是这份精神的当代传承者。
如今,三益银信博物馆门前“五邑银信聚宝地,三益碉楼迎贵人”的对联熠熠生辉。这些入选《世界记忆名录》的侨批档案,在李柏达等守护者的努力下重获新生。伍丹谷信中“国亡家何在”的叩问,与他对文化根脉的坚守一道,早已化作侨乡大地代代相传的精神基因。
烽火远去,家书永存,侨批承载的爱国情怀与文化认同,正通过守护者的双手,照亮民族前行的道路,激励着新一代人续写家国大义的新篇章。

